四、结语

“在一个诗性荡然的时代写作诗性小说，虽不合时宜，但实属必要⑦”，任何时代都需要作家对其进行诗意的描绘、记录、审视，这是作家的任务，任重道远。当诗歌被边缘化的今天，“诗性”却并未消失，而是以各种形式形态渗入小说、散文等文体中，绽放出一朵朵唯美的小花。李唐的小说就是一个鲜活的证据。无论在任何时代，“诗性”都是文学里最优秀的元素之一，希望李唐能更好地将这一元素融入小说之中，创造出更多的优秀作品。

注释：

①李唐：《月球房地产推销员》，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

②李唐：《我们终将被遗忘》，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③杨洪承：现代中国小说研究的学术增长点——兼评席建彬博士的新著《现代诗性小说的叙事研究》，《阅江学刊》2012年04期。

④卢临节：《中国现代诗化小说研究》，武汉大学2012年。

⑤⑥金涛：《诗性 合题 趋势》，《中国艺术报》2013年5月22日第3版。

⑦Raymond Literature[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

读完李唐的小说，有许多特征引人注目。描写人物的感受尤为细腻，强调的是主观情绪，传达的是对人生的情感体验与意蕴的丰富喻示，叙事也非传统叙事那般对故事的线性表达③，对故事情节这一小说三要素之一更是采取了弱化处理，明显，作家是在努力创作出一种富含“诗性”的小说，我们可将这类小说成为诗化小说，诗化小说是现代小说“反小说”的一种特殊表现形态，它将诗与小说两种文体加以融合后，不再着意于具体事件，和典型人物的塑造，而是通过营构一种诗意的情调和象征的意境，在特殊的诗意氛围中传达作者内心的感受④。作家李唐正是这方面的佼佼者，无论是小说集《我们终将被遗忘》还是小说《月球房地产推销员》《酒馆关门之前》都体现着诗化小说的创作原则。事实上，作家在《我们终将被遗忘》这部小说集的后记里也提到过，“我希望自己可以写出‘诗性’的小说——像诗歌般拥有广阔空间维度，探入内心深处”。由此可见，作家是有意将“诗性”这一元素融入小说中，加之，作家自十四岁开始就进行诗歌创作，在诗歌方面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李唐奉行的写作宗旨加上自身以往创作诗歌的经验和写作能力使得李唐小说中弥漫着强烈的诗性，这些诗性主要表现在三大方面。一、小说风格的诗意化一部小说的风格主要体现在语言、意象、情境、氛围等方面，而李唐在小说中也都赋予了这些元素诗性。在语言方面，如《我们终将被遗忘》中“长谈使人疲惫，不知何时我开始缄默不语”，寥寥数字，把人心灵的感受表现得活灵活现，达到感染人心的效果；“我的身体里大雪纷飞”，大雪纷飞本是绝美的情景，可身体里大雪纷飞，让人感觉到一种冰凉、凄冷，营造了一种美丽而凄凉的意境，一种自然与人相融合的意境；“心灵是生活之累”，简洁凝练的句子，道出了深刻的哲理，心灵的翅膀受到生活的铁链束缚，人类的首要任务是生存，可在生存之外，人类还追求诗意地栖居在地球之上，心灵是生活之累，同时，生活也是心灵之累，这是对人类的生存困境进行深度思考；“秩序产生的幸福已经灰飞烟灭，我们在自由中沉沦”，追求自由不仅是每个人的理想，也是世界上很多民族、很多国家所推崇的价值观念，正如诗歌所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可见自由是那么的至高无上，但作家一反常规思想，作出了振聋发聩的言论，我们在自由中沉沦，对自由这一命题进行了深层地反思和审视，警告人们，人们一旦自由，便有可能在自由中沉沦。以上的句子若单独提取出来，那便是一句简洁凝练而富含哲理韵味的诗句，作家在小说里融入了富含诗意的句子，使我们在阅读小说时仍然能欣赏宛如诗歌般的语言，深深沉醉于其中，眼眸所到，心儿便开始停顿、欣赏、沉思。李唐小说中此类句子随处可见，这些句子，或极富画面感，或富含哲理意蕴，或给人以启迪，这是李唐小说体现诗性的一个方面。另外，在意象上，如《我们终将被遗忘》中的迟迟不到的“风”、反复出现的“棕红色的马”、奇妙的“幻之花”、“动物鸣叫”、“氧气”、“天花板”、“传送带”、“蚁岭旅馆”，还有《月球地产推销员》里的“月亮”、“月球”、“写作工厂”等。这些意象之中，有的属于人类社会，有的属于自然，但在小说中，经过作家的艺术处理，明显都蒙上了一层雾的面纱，而富含隐喻性，没有了具体的指代，而披上了一层诗意的朦胧。作者通过一系列的意象营造，使小说增添了无穷的韵味，读完小说后，这些意象还深深地烙在脑海中，给人以回味。当在现实生活中看见这些意象时，便会不自觉地联想到李唐小说，而陷入诗意的沉思。通过这些意象，作家将要表达的思想情感体验高度浓缩，然后又无限扩展、升华，使读者获得尽可能多的诗意体验，而这种体验即属于这个时代，又超越了时代，成为了一种永恒的心灵体验。当一个物体，融入了人的感情，被作家赋予了丰富的韵味之后，这个物体便从自然物中独立出来，成为了承载着人类情感和思想的意象。一个优秀的作家必须具备这种能力，李唐在这方面是极为擅长的，如“动物鸣叫”、“风”、“传送带”、“旅馆”，这些现代生活中的寻常事物，经过作家的诗意化之后，具有浓烈的象征意味。李唐擅长于在平凡的生活中获得一种诗性的体验，同时也擅长把这种体验用生活中的意向来传达，这种能力是值得所有作家学习效仿的，正是这种能力使得李唐小说增添一分诗性色彩。在情境方面，在抒写现代的生活感受以及情感状态时，对现代生活情境进行了提炼、虚化，往往将其浓缩成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缩影，令其小说的意义的生成有着更多的可能性。李唐笔下的人物往往现实与虚拟分不清，现实往往带有一定的梦幻性，而梦境却很真实，两者之间的真实性和梦幻性交换，甚至重叠，产生了一种迷离的诗意朦胧的效果。如《月球地产推销员》里陷入游戏虚拟世界中的主人公“我”，“我”被迫签约成为“写作工厂”的作家，分不清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并按照“写作工厂”的五条准则进行创作，第一，不能有“我”；第二，要领会制片人的“精神”；第三，文学即商品；第四，人类的本质是娱乐；第五，爱是一切的出发点，这些准则正是当代的写作机制和写作环境的缩影。李唐借助为“写作工厂”打工这一情境，对当代作家创作环境进行了对照，对当代写作的一些负面因素进行了批评指正，由此可见，李唐是独具慧眼的作家，不仅能够清醒地看清楚现实世界，而且能用诗意化的方式将现实世界浓缩成一个工厂，将自己的思想传达出来的同时，让人产生无穷的韵味。在小说中，“我”最终被朋友所救，一方面，这暗示着李唐本人经过一系列挣扎之后，从所谓的写作准则之中逃离，从而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写作，这就是李唐坚持纯文学写作的原因。另一方面，这寄予了李唐对现代文学写作的厚望，希望作家不要完全按照所谓的准则去写作，成为一个文学的打工者。再比如，《动物之心》里的废弃仓库管理员，他与动物同住同食，甚至像动物一样裸体，发出动物般的嘶吼，为此他丧失了和人沟通的部分能力。如果说“写作工厂”是现代写作的缩影，那么废弃的仓库就是人的动物性的缩影，人人都有一颗动物之心，有着和动物一般的本性，而这种本性并没有因为人类的文明化而消退或者丧失，相反在人类高度文明的今天，人类的某些动物本性反而收到了压抑。李唐借助仓库管理员的事迹，来对人的本性进行了深度的探索和揭示，引起了我们对人的动物性的哲思。除此之外的情境还有许多，如：相互之间不说话的父母、自杀之前相遇的临时恋人之间的缠绵、以血养花者、自动贩卖机以诗作为支付方式、蚁岭旅馆、一心想逃离地球，去月球的富家子弟、被“效率委员会”取缔的“野生诗人”公社、失眠症患者阿树，这些情境除了本身的诗意化之外，还具有丰富的暗示性、朦胧性和趣味性。这种“情景化”的叙事，由传统的“情节”变成“情境”，拓展了叙事行为的空间张力，造就了小说文本含蓄悠远的审美意蕴，情境话的叙事，更利于作家将场景诗意化，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受，最大限度地调动读者的感受系统，从而引起心灵上的共鸣。在氛围方面，孤独、凄凉、阴沉、封闭、压抑、迷离、梦幻、迷茫的氛围无疑也给小说营造了一种诗意的意蕴，使诗性像千万条毛细血管在小说中密布，让人感觉沉醉在一个诗意的世界之中。如李唐《来自西伯利亚的风》中写道，主人公陈眠幻想着风到来后的场景，以及风带来的各种改变和感受，但实际上，风不曾到来，城市依旧大雾弥漫，没有光亮，看不清路途，人们被大雾笼罩着、包裹着、蒙蔽着，这种压抑的气氛让人难受，于是人们绝望着，并在绝望中发出各种噪音，这是人们的精神写照，于是渴望风的拯救，最终，感受系统极其敏锐的陈眠似乎听到了一种声音从远处飘来，那是风的声音，陈眠期盼风的到来，是因为他相信风能吹散城市的大雾，吹散人心中的大雾，这风与雾都有着极强的象征色彩。李唐呼唤出现一种事物，给人们布满浓雾的城市打上一针清醒剂，这种绝望中的希冀，是李唐宏伟美好的愿景。在《动物之心》里，主人公梦见自己变成一匹壮硕的马，被追杀，然后被一颗子弹击倒，一群人拿出匕首戳他的皮囊，割开皮肉露出骨头，血淋淋的心脏被无情的取出，最恐怖的是这些人中间竟有父母、老板、妻子，这种残忍、肃杀、凄惨、恐怖的氛围，无疑是生活情景造成的内心深处的感受的再现。作家通过梦的方式呈现出来，将感受刻画得如此有画面感，这种形象化、诗意化的描绘，将内心受到的创伤体现得淋漓尽致。在《氧气与月亮》里，“我”受不了屋里的苦闷、压抑，想去外面走走，夜晚爆炸声不断，毛茸茸的月亮发了霉，黑猫似乎想要和我交换灵魂，氧气浸着浓浓的硫磺味，这种阴森、奇异，瘆人的氛围让人不寒而栗。以上三个情境的氛围都带有一定的梦幻性和奇异性，但让人感觉到无比的真实，这种氛围是人的内心深处情感的形象化再现，而这种作者某种内心的情感经过艺术加工处理，以一种极富张力的画面展现在人们面前，极大地调动人们的感官。这种情感的表现方式不再是传统小说那样通过情节叙事来表现，而是通过创造一种与内心感受契合的意境，营造出一种比真实还真实的氛围，来传达某种感受，与诗歌中意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诗歌讲究“得意忘言”，而这种诗化的描写方式更强调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与小说中的人物同呼吸，共感受，从而忘却了是人物的体验还是自己的体验。二、小说主题的诗意化要探索一部小说的主题意义，分析小说的主要人物形象必不可少。在《月球房地产推销员中》，李唐塑造了几个典型人物，如失眠症患者阿树。失眠是当下社会心理现象的浓缩反映，几乎是现代社会人们的通病；其次是追求数据的科学怪人阿鲸。当今时代是极度重视科学技术的，对科技主义的崇拜几乎达到疯狂地步，科学给人带来了丰腴的物质生活，人类现在已经进入了科技文明的时代，无可非议，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技术的确解放了人类劳动生产力，促进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但科学技术是一把无情的双刃剑，在带来了诸多利益的同时，也给人的精神世界造成了极大的冲击。李唐笔下的阿鲸正是活生生的见证，阿鲸能研制出高端的蚂蚁机器人，却不善交流沟通，甚至快要失去这种能力，他立志想当私家侦探，却四门不出，过于沉溺在科技技术当中，把自己囚在了狭小的牢笼里，迷恋科技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几乎把“人”性消失殆尽。被“效率委员会”取缔的“野生诗人”公社，现代社会被称为“快餐时代”，效率被大加追捧，人们坚信只有效率能带来成功，但却有极少数反思，效率能否带来意义？极少数人愿意停下忙碌的步履去反省深思，在这里，昔日散发着无限荣光的诗人群体成了“野生诗人”，诗人是智慧的象征，是追求高尚丰富精神世界的忠实实践者，但却沦为了“野生”。萧乾谈《流亡在故国》的文章开始就说：“在文学这座金字塔上，诗居于顶端”，还有言说：“如果你看到一个时代的人们不懂诗歌，甚至是鄙视诗歌，你就可以知道那里的精神状况有多么贫瘠、干瘪、渺小⑤”。诗人被称为“野生诗人”便是对精神的匮乏最好的写照和揭露。这些人物的塑造与《我们终将被遗忘》里的有明显的一个相同点，他们各自有着各自的故事，每一篇小说的人物塑造似乎都在表达一个主题，但似乎又不止一个主题，这些主题呈现出极强的朦胧性。李唐的小说用主题意义来阐述其思想似乎有些落入窠臼，但一部作品的诞生必定有其意义存在，只不过这种意义并非那么单一，也正是主题的朦胧性，使得小说的意义生成有着更多的可能性。如果非要给李唐的小说加一个主题意义，那便是抒发当下人们对生活的体验，探索人内心的情感，揭露时代的弊病，以诗意的眼光审视人类在发展中遇到的一系列问题。这个主题意义恰好能显示小说广阔的空间维度，这也是小说发展的光明之路。李唐曾说过，最怕别人问他：“你这篇小说的意义是什么？”而李唐曾回答：“我写作的初衷正是因为世界的不可把握性，一切皆有可能，我才能写出充满可能性的作品出来。”这个回答阐明了这样一个道理，即作家的任务是创造出供人阅读的作品，而作品的主题意义并非由作家决定的，相反，作品的意义只有当读者进行阅读时才得以生成。同一部作品，不同的读者，读出的主题不尽相同，同一部作品，不同的时代也有不同的意义。有的作品早已超越了作家写作时所要表达的主题。这与诗歌有些相似，诗歌是创造出审美的意象、诗意的意境和韵味无穷的诗句，抒发一种情感、传达一种思想或审美的体验，供读者阅读，唤起读者的审美感受、激发读者对于生活和生命的哲思或引起读者心灵的共鸣。诗歌话语体现了语言的极限性，即简短的句子中，包含了无穷的韵味和哲理。而李唐小说的主题也并非单一化的，或是对现实生活的反思，或是对现代人生存的内心困境的审视，或是描写当下人的情感体验，或者都不是，但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才产生了无限的可能。正如李唐所说，世界具有不可把握性。同样，李唐的小说也具有不可把握性，这也使得他的小说有了广阔的空间维度，主题意义的生成也有了无限的可能性，诗歌展示了语言的极限性，小说也应当朝着这个方向前进。三、小说情感结构诗意化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情感就是人们面临事物之时，由于受到既成的思想意识，诸如需要、态度、观念、信念、习惯等的影响，产生出的个体生命的切身体验，而情感结构可以被界定为流动中的社会体验。⑥李唐的笔下，人物的情感特征比较鲜明，大多内心是孤独的，向往独处与远离群居，渴望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幻想与现实之间的界限难以分辨，感受极为细腻，受失眠的影响很大，人物对于社会的体验以及所作所为有着某种诗人气质。在《来自西伯利亚的风》中，陈眠所处的环境是那种极其压抑的，于是期盼一场风来结束当下的处境，给生活注入新鲜之感，与此相似的还有《月球房地产推销员》的相关描写，“我”的客户要求千奇百怪，但都有着相同的目的，就是去到月球，开始新的生活。两部作品有着极其相似的观点，那就是不满当下的生活环境与生活状态，从而对未来充满期待。纵观李唐的小说，人物的社会体验似乎都是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这些人大多交往面很狭窄，囿于狭窄的空间里，生活无趣无生机，有的甚至出现了病态的特征。如《动物之心》里的仓库管理员，与动物同吃同住，却丧失了部分与人交流的能力；如《诺亚》里阿鹤的母亲，有着强烈的洁癖，不停地对房间进行反复擦拭，而这其中的原因与父母不和，家庭里沉默、冰冷漠然的环境氛围有关。此类灰色的生活状态的体验，是当下人们普遍存在的生存问题的集中反映，小说的情感结构有着明显现代特征，无论是对生活的细腻体验，还是游于生活之外的期待和幻想，都充满了强烈诗性韵味。四、结语“在一个诗性荡然的时代写作诗性小说，虽不合时宜，但实属必要⑦”，任何时代都需要作家对其进行诗意的描绘、记录、审视，这是作家的任务，任重道远。当诗歌被边缘化的今天，“诗性”却并未消失，而是以各种形式形态渗入小说、散文等文体中，绽放出一朵朵唯美的小花。李唐的小说就是一个鲜活的证据。无论在任何时代，“诗性”都是文学里最优秀的元素之一，希望李唐能更好地将这一元素融入小说之中，创造出更多的优秀作品。注释：①李唐：《月球房地产推销员》，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②李唐：《我们终将被遗忘》，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③杨洪承：现代中国小说研究的学术增长点——兼评席建彬博士的新著《现代诗性小说的叙事研究》，《阅江学刊》2012年04期。④卢临节：《中国现代诗化小说研究》，武汉大学2012年。⑤⑥金涛：《诗性 合题 趋势》，《中国艺术报》2013年5月22日第3版。⑦Raymond Literature[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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